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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新刊】临界1599: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时空对话
1616年,两人先后去世。遥望400年,如单从剧作数目来说,莎士比亚一生创作了37个剧本,而汤显祖仅有“临川四梦”,显然无法较量。但若换个角度,遴选几组切片来审视汤显祖的“四大梦剧”与莎士比亚的“四大悲剧”,或许我们能在某种理性精神中,找到“临界”之际的时空对话与生命突围。
莎士比亚的“四大悲剧”是指《哈姆雷特》《奥赛罗》《麦克白》和《李尔王》,我所谓的汤显祖“四大梦剧”,也即“临川四梦”——《牡丹亭》《紫钗记》《南柯记》和《邯郸记》。其中,《哈姆雷特》与《牡丹亭》为各自代表作。表面看来,前者复仇,后者言情,井水不犯河水;但若从剧中皆曾出现过的鬼魂去洞明幽微,庶几可以说,它们都是命意别具的理想主义之作。
中国文学中有两部杰出的“做梦”经典,前有汤显祖之《牡丹亭》,后有曹雪芹之《红楼梦》。《牡丹亭》之所以感人百代,正是由于它首次在作品中激烈、极致、深婉甚至悲怆地发出了以至情抗理学的呼声。情之所至,少女杜丽娘一梦而亡,生为情死,死为情生,这是全剧最璀璨的华章。杜丽娘一缕香魂,碧落黄泉,惹得柳梦梅这等孱弱书生竟能奋不顾身,逾越阴阳,痴情始终,实在令人动容。故而该剧又名《还魂记》。但是,“还魂”之后,杜、柳要终成眷属,尚赖于状元及第、皇帝赐婚。于是,这部55出的大作,一方面以至情之力来反对程朱理学的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一方面人情之愿到底须靠纲常名教来达成——从以情格理,退至以理制情,可以说,《牡丹亭》的殊胜与败笔均在于此。它的前后割裂,恰恰反映了理学、礼教的无处不在与坚不可摧。是以,《牡丹亭》的“情魂”走不出“遵理复礼”的藩篱,走不进“以情代理”的阳光。这种中国式的理想主义,其底色是悲凉无措的现实主义。
杜丽娘舞台形象
电影《王子复仇记》中的哈姆雷特
《紫钗记》和《奥赛罗》都讲述了关于“偶拾”的故事,关于一支紫玉钗,一方花手帕;关于一双才子佳人,一对将军美女。
《紫钗记》的情节套路在中国作品里屡见不鲜。唐代诗人李益流寓长安,元宵观灯,拾得歌女霍小玉所遗紫玉钗,遂以此为聘,托媒求婚。所谓前朝相国之后看中风尘歌女,李益如此勇敢,霍小玉却念念自卑。李益赴洛阳中了状元,但因未巴结当朝大佬卢太尉,被派往玉门关外任参军。小两口折柳伤别,可怜霍小玉道出心愿,哪怕能得八年夫妻欢睦,她便永遁空门。这哪里是爱?分明就是“猜忌”,就是不信任、不放心。
李益立功后即被卢太尉招赘入府。李益虽誓盟不负,但也不曾给小玉遣信一封。任凭小玉贫病交加,耗尽家资,寻他千百度。无奈之下,小玉将紫玉钗典当。无巧不成书,这玉钗的买家恰是堂堂卢府,插戴的新主便是卢大小姐。悲愤绝望之下,小玉将卖钗所得的百万金钱尽抛于地。之后小玉做了一个“鞋儿梦”,“鞋”者“谐”也,这半路便杀出个黄衫客,拔刀相助,将李益“绑架”至小玉病榻前,夫妻“剑合钗圆”,重结连理。同样少不了的,末了来一份皇帝旌表,如同《牡丹亭》。
昆剧《紫钗记》舞台照
莎士比亚像是在开玩笑,他让你相信,如白马王子一般的伊阿古,指挥千军万马不过一场儿戏,但他却只能做奥赛罗的旗官。为了自证清白,苔丝狄蒙娜死在了奥赛罗的手里,颟顸自负的奥赛罗固然咎责难辞,并在忏悔后自刎。然而,三军未能夺其帅,匹夫却可夺其志。一味地恨伊阿古是没有道理的,即使苍蝇也要叮有缝的蛋。
今天看来,这两部有关“偶拾”的作品,似乎教人重新反思“拾金不昧”的真谛,一则,是你的就是你的,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;二则,虽一钗一帕,亦可引发蝴蝶效应,驱动万钧风暴。只是《紫钗记》寄托于天降豪侠的破镜重圆,《奥赛罗》却承负于自我救赎的破釜沉舟。
《南柯记》与《麦克白》的主人公皆为武将,一名淳于棼,一名麦克白,揿动其命运玄关的都是三个神秘的女人。
唐代游侠淳于棼闲居扬州城外,庭前有古槐一株。一日,他去孝感寺听经,见三个美女呈献契玄禅师金凤钗一双、通犀小盒一只。她们是大槐安国的国嫂灵芝夫人、国王侄女琼英和仙姑上真。三人奉国王之命,趁高僧讲经、士子蜂拥之机,专为国王的妙龄女儿金枝公主选婿而来。淳于棼怦然心动,回家后寂寥无绪,在槐树下烂醉入梦。忽闻车铃声声,两个紫衣使者扶他驰往槐安国。淳于棼如愿做了驸马,文堪理政,武可退敌,位极人臣。
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是一位勇武大将,他为国王平定叛乱,抵御外敌。凯旋路上,麦克白遇到了三个女巫。女巫预言,他将进爵为王,但他并无子嗣能继承王位,反倒是同僚班柯将军的后代要登基大宝。
在这组虚拟的平行蒙太奇中,我们可以看到,一面是淳于棼周旋裙带,骄奢淫逸,一面是麦克白受妻怂恿,设计布局;一面是淳于棼身陷攻讦,丢官罢职,一面是麦克白谋杀邓肯,步步喋血;一面是金枝公主惊吓交加,病重而逝,一面是麦克白夫人精神错乱,自杀而亡。
结果是,淳于棼祈求契玄禅师让他与金枝重修夫妻,禅师令其看手中信物,那金钗却是一根槐树枝,那玉盒原是一只槐荚子,那槐安国只是一角蚁穴,那满朝冠盖不过是一群蚁族而已。南柯一梦,四大皆空,淳于棼立地成佛。麦克白却最终不得不迎战义军的讨伐,他怎么也想不到,女巫预言的可以移动并将征服自己的“勃南森林”竟然真的逼现眼前。其实那一片尘嚣汹汹的森林,只是兵士们所折的树枝造成的假象罢了。曾经横扫千军不可一世的麦克白,在自信与轻信中身首异处。
但是,不能将麦克白视作蝇营狗苟之辈,他是一个巨人。这当然不是来自他弑君僭位的“壮举”。单纯以极端的道德原则对一个人物称斤论两,是我们文艺批评的一个痼疾。谋杀邓肯王之前,麦克白夫人对他的天性深表忧虑:人格的伟大与人情的乳臭、欲望的野心与手段的正当,这些矛盾集于麦克白一身。如果说,麦克白的伟大已屡屡显证于朝堂与疆场,那么他燃烧于内心的犹豫何止一日三秋。三个女巫的预言,敲响了麦克白的潘多拉魔盒。麦克白夫人实是另一个女巫,是女巫们的使者,她以扶摇篮的手,点燃了麦克白进军僭越、走向沉沦的引线。“成王败寇”的中国式定义,在此似乎失去了准星。麦克白是一个不甘平凡的枭雄,颠覆一个善良而平庸的邓肯王,让他选择了一意孤行。麦克白的深刻悖论就在于,他始终没有绝望,他对正义与邪恶边界的挑战,他的生与死,都是一场没有对手的恍惚。但无论是淳于棼的蚁穴之困,还是麦克白的不归之路,均一叶障目,不见森林。
电影《麦克白》剧照
《邯郸记》的套层结构与《南柯记》相似。穷途潦倒的书生卢生寄居于邯郸一爿小客店,遇到来世间超度凡人的吕洞宾,卢生向他抱怨自己功名不济。其时,店小二正煮着黄粱米饭,卢生瞌睡上来,吕洞宾便送一磁枕给他。卢生见磁枕两头空洞,内有亮光,愈发豁朗,便一跃而入。
于是卢生在梦中娶了大家闺秀,中了头名状元,恼了朝中权臣,遭了贬谪放逐,平了边关战乱,升了丞相太师,封了满门显贵,却终因纵欲过度归天。卢生在夫人的悲哭声中惊醒,沉酣梦呓之隙,那锅小米饭尚未熟透。黄粱一梦20年,卢生抛却红尘,随吕洞宾游仙而去。卢生大富大贵、大寂大灭的宦场沉浮史,化作群丑无知、虚妄无痕的一场梦。《邯郸记》作为“四大梦剧”的封笔之作,汤显祖意兴苍凉如斯,夫复何言。
邯郸黄粱梦村吕祖祠中的卢生睡像
如说《哈姆雷特》是“崇父”的话,《李尔王》就是“虐父”,这正反映了西方伦理文化和个体价值的两极。如说《邯郸记》写卢生的攫取,《李尔王》就是写李尔的放下。在莎士比亚的“四大悲剧”中,《李尔王》最像中国的传统戏曲。李尔老了,欲享清福,打算把江山一分为三,赐给三个女儿女婿。老大老二花言巧语,得到封地。老三考狄利娅不会奉承,李尔令其远嫁他国。不料老大老二都不愿赡养李尔,最质朴孝顺的考狄利娅又殉难战中。李尔精神崩溃,在暴雨中疯癫流沛而死。
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父者形象历来是不会轻易让位的。李尔的退位分封,不能简单地指责为刚愎自用,自以为是。有论者说,是李尔的虚荣导致了悲剧,那照中国的观点来看,还有什么比让位更能证明父者的大度与实在呢?从三皇五帝的真禅让,到三国魏晋的假禅位;从赵宋王朝的兵变禅位,到清乾隆帝的荣身传位,哪一次有李尔那么果决,哪一次不是声势俨然、作态再三?
权力场的舍弃,并不意味着伊甸园的复得。如积木般搭建的庞大景观,终将如多米诺骨牌一触即溃。李尔并未获许中国人梦想的游仙资格,唯有一场暴雨方能洗涤他的躯壳与罪愆。
我们一直在追问,为什么莎士比亚会长红全球,汤显祖却孤守中华;为什么汤显祖被誉为“东方的莎士比亚”,莎士比亚却未被称作“西方的汤显祖”?
历史和时代风云诡谲,大致而观,“四大梦剧”与“四大悲剧”基本诞生于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,正值两位大师的创作旺年。这个时期,英国在文艺复兴的鼎盛中成就了黄金时代,人文主义深入人心,西方近代化进程势不可挡;明代在文学复古的保守中苟延着腐朽末日,性灵思潮此起彼伏,但变局在即的明清易代使得中国近代化的曙光姗姗来迟。
就汤、莎二人的身世脉络和其作品的比较而言,汤显祖安身的是“学而优则仕”,莎士比亚立命的是“写而优则商”;汤显祖以“主情”之怀抱,贯注于才情、人情和世情的幻境,莎士比亚以“叩魂”之思想,审视于肉体、精神和灵魂的存在;汤显祖的人物失落于凡俗,要靠他者的威权或佛道来慰藉,莎士比亚的人物拉锯于生灭,唯赖自我的赎罪与拯救来觉醒;同样是剧作家,于汤显祖是进退有余的“专业”,于莎士比亚却是马不回头的“职业”。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其人其作的图影殊相,也正是一个内向型大陆文明与外向型海洋文明的差异投射。
让我们把镜头再度切换到公元1599年。当伦敦的环球剧院观众纷纷云集之时,临川的玉茗堂上文人墨客款款聚首;前一扇门开向了世界,后一扇门收住了风光。这一年的莎士比亚,此前是马夫、编剧,此后是剧作家、经理人,终为文化巨擘;这一年的汤显祖,此前是书生、闲官,此后是剧作家、拍曲人,也成一代文宗。